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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第六折戲 迷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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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夢中又見到了那片迷霧……

十九歲的他身穿暗金色鎧甲,頭戴狻猊兜鍪,手執雁翎刀,頭盔上的紅纓在微風中招搖,那時的他英姿颯爽,正是得意之時。

夢中的他像是一縷孤魂懸在上空,看到半年前的他帶著一千親衛走進了敵方設置的陷阱中。

他想醒過來。

這場夢他做過無數次了,其間的痛苦他不想再回憶。他喉中發出細碎地呼喊想要從夢境裏掙脫出來,他隱約能看到山洞裏的火光在面前閃爍,但他掙紮了片刻,又一次回到了夢中。

“嚴將軍,好像有些不對勁。”他的近衛餘遙策馬上前。

料峭春寒,晨間的濃霧似灰白的幕簾,餘遙與他相隔一馬的距離,他卻看不清餘遙的身形。他本該傳令下去待霧散後繼續進軍,可是他們一隊人是受令奇襲敵軍,若是因濃霧停了下來,便失去了奇襲的意義。

他讓眾人仔細腳下,繼續進軍。西南邊境多山多溶洞多暗河,就算沒有濃霧擋路,前行也要萬分小心。

那時的他心情是緊張又期待的,這場仗打了三年,接連的勝利讓戰爭趨於尾聲,西南小國的地域也納入了成國的版圖。

勇武王帶著殘部往更西邊的山裏逃去,懷化將軍研究地圖沙盤之後,帶著人馬正面追擊勇武王,又讓嚴錚帶著一千士兵,從山間繞路抄近道奇襲勇武王及其殘部。

活捉勇武王意義重大,讓他在國民面前親口承認歸降,可以免去流民再行生事的麻煩。

天氣陰沈,濃霧經久不散,嚴錚帶兵所行之地道路崎嶇,左邊是山,右邊磅礴的沅江狂濤怒吼,霧中隱約能看到黑沈的山勢,他命令加速前進。

走到山路最陡峭的地方,山上落石轟轟地滾落了下來,砸死了無數士兵。暗箭不斷地從霧中飛射出來,敵軍的吶喊聲震耳欲聾。

勇武王帶著殘部從埋伏的山道裏沖了出來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霧氣漸消,他渾身皆是刀劍留下的傷口,一千親兵已全數倒下。他退無可退,撐著雁翎刀跪在地上,等待死亡的降臨。

嚴錚記得前線探子來報,勇武王只帶著不到千人的部隊逃難,可這白霧散去後跟隨他的人數應該不下一萬。

勇武王對部下說:“活捉嚴世子,他家和狗皇帝沾親帶故,抓了他能要不少好處。”

嚴錚入伍之時並未對外宣揚他的身份,只有懷化將軍和幾個高級將領知道他的身世。他是從最普通的小兵做到了懷化將軍的副將,他這次奇襲是將領們密謀後的結果,但卻走漏了風聲。而勇武王的殘部人數與探子回稟的人數有巨大的出入。

軍裏出了叛徒!

他硬撐著舉刀想要自殺,他不能落入敵軍之手,不能讓自己成為俘虜影響到後續的戰事。

餘遙胸口中了一刀,他嘴裏吐著鮮血,眼神烏白,躺在嚴錚的腳邊。

他看到嚴錚舉刀,突然鼓起最後一絲力氣匍匐著站了起來,他一把抱住嚴錚,撲進了江水洶湧流淌的沅江。

敵軍的箭矢全數射在了餘遙的背上,他疼痛得面目猙獰卻不哭反笑:“嚴將軍,活下來。”

兩人一起摔進了冰冷的江水中。嚴錚昏死了過去。

夢中的他又一次看到了餘遙死之前的笑容,他痛苦得皺緊了眉頭,雖是在夢中,他也感覺到自己溫熱的淚水湧出了眼眶,他依稀看到山洞中明亮的火光和搖晃的人影,他掙紮著想要醒過來,但聞到那股甜香,又一次睡著了。

他在江水中翻騰,大腿撞在了石頭上,疼痛讓昏死過去的他當即清醒了過來。巨大的沖力撞斷了他的腿骨,他也因這份疼痛沒有溺死在江中。他從小習武身體強健,硬撐著游到了岸邊。

他在岸邊高燒了幾日,待退燒後杵著一根樹枝尋了十幾日才回到軍隊。那時的他像個野人,渾身是傷瘦得脫了皮相。

他悲憤地告訴懷化將軍軍隊裏出了叛徒,或是有敵軍的細作混到了我軍之中。懷化將軍答應他要查,可查來查去也沒個結果。

他早春落難受傷,暮春之時好了少許,他剛能蹦跳著走路便要帶兵去把勇武王抓回來。既然查不出細作是誰,那就讓勇武王來說。

懷化將軍命人把他綁回了帳中,勒令他養病。他實在沒辦法安心養病,他每天夜裏都會夢到那一千親衛,那都是他關系最好的戰友。他反覆地回憶起餘遙死之前的模樣,他哪裏能夠安心的養病!

他就算自己一個人,也要徒步到西邊的山坳裏去殺了勇武王為他的戰友們報仇。

他這番瘋魔的模樣傳到了母親的耳中,母親去皇後面前哭訴了一夜,不久皇上便傳來軍令,讓嚴錚七月一日前回京述職。

他氣惱極了,質問懷化將軍為什麽不去把勇武王抓回來,為什麽要把他的情況告訴他母親!

將軍解釋,西邊叢山峻嶺,勇武王到底有多少殘部尚不可知,他們躲在山中易守難攻,若是我軍貿然進軍無疑是送死。

他還想再問,卻又一次被綁回了帳中。

他悲憤交加之際收到了昔日歸家的戰友葛氏的信,那時已是五月中旬了,他若不回京述職會受到軍法處置。他便繞遠路去了揚城看望戰友,向戰友傾吐那些郁郁之事……

回憶讓他痛苦,在痛苦之中他聽到了泠泠的琴音。

琴音和且柔,似微風細雨撫平他的躁悶、似暖陽春花撞進他的眼瞼,夢中苦苦掙紮的他隨著琴音呼吸逐漸平緩,憤懣握緊的拳逐漸松開……那些血腥的場景逐一消散。

這一次他終於醒了過來,往常他夢見舊事醒後會失魂落魄許久,但這次琴音很快撫平了他的悲郁。

“我見公子夢中嘆氣、落淚,故而彈了柔和的曲子想喚醒公子。”茶珠垂眸避開他的對視,郡王的探子從軍醫那裏得知嚴世子常有夢魘之癥。

她尋了眾多有夢魘癥狀的人給他們彈奏曲子,最後定了這首悠揚舒緩的曲調,它能讓人醒來後心緒趨於平靜。

他撐著頭閉眸了片刻,擡頭盯著火堆旁的香囊,“香囊裏有什麽?”

她再一次回答:“助眠的香草,洞裏有股腐味……”

他眼角掛著熱淚,眉頭微蹙地打斷她的話:“你知道我是誰,是嗎?”

“公子是誰?”她不答反問,神色鎮定。

他冷厲地凝視她,說不清為什麽,但心裏的直覺讓他意識到她有問題。

她披著他的外袍,小巧的雙足從他的衣袍下露了出來,翹起的腳趾上有一塊紅色的胎記,像是紅梅落在雪上。

他想起他在夢境的間隙看到山洞裏人影搖晃,她的鞋底沾了太多淤泥,趁他睡著後,她悄悄地脫下鞋襪,行到洞邊用雨水清理繡鞋。

她眼下掛著一抹困倦的烏青,在他冷厲的註視之下,她放在月琴上的手指不安地蜷縮,覆又聲音顫顫地問:“公子,我做錯了什麽嗎?”

“你為什麽會在香囊裏放助眠的藥草?”

一陣涼風吹進洞中,茶珠輕顫著攏了攏衣衫,把身體都裹在他的衣袍裏,“說出來會讓公子見笑。”

她羞怯地望了他一眼,他沒有接話,她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,“惜玉樓通常是掌燈時分開始迎客,待其他樂伶歌伶熱場之後,我會登臺演奏。”

“我彈奏到亥時左右,大堂的客人會各自帶著紅倌去雅間逍遙,我也就從臺上下來。有時下臺後客人會請我去雅間彈奏助興……”她輕撓耳朵,羊脂玉般白嫩的小臉越說越紅,“待客人們開始……開始做正事後,我就會回惜玉樓後院的一處平房休息。”

“但我住的那間屋子左右連著的房間夜半都……都比較忙碌。”她擡眸瞥了嚴錚一眼,羞於在人前細說那些忙碌的聲音是什麽,“我晚上總會被隔壁的聲音吵醒,因此找大夫配了助眠的藥草。我不太喜歡這股藥味,又自己添了花瓣和香露進去……這次去揚城為許老太爺賀壽,也習慣性地帶上了它。”

“公子是聞不慣這股味道嗎?”她小心地瞧了他一眼,彎腰將香囊撿起來放進袖子裏,“這味道甜膩,我只顧自己忽視了公子的感受,對不起。”

她眼裏湧起薄淚,怯怯地低著頭,那模樣瞧著仿佛是因無心之失讓公子不適,若公子再不答話,她實在不知如何讓公子息怒,只好垂頭默默拭淚。

他沈默了片刻,待徹底清醒後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,不禁心中自問道:嚴錚啊嚴錚,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,真以為誰都認識你,誰都想害你嗎?

“我方才做了噩夢,醒來後夢裏的怒意未能收住,說話語氣重了。”

他又道:“我該言歉才是,還望姑娘莫要怪罪。”

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上沾著一點淚花,蜷縮在石頭上,手指輕輕地摸著琴弦卻不敢弄出聲響,嗯了一聲,“無事。”

“我……”他想解釋一下為何會因夢而心情煩悶,但話說到嘴邊又覺一時半會兒說不完,頓了頓,他讚揚道,“你彈得真好聽。”

“嗯……謝謝。”她的聲音輕輕的,淚痕尚猶在。

“我往常夢魘之後會失魂落魄許久,今日聽著曲子,聞著香味,已經睡得很好了。”如果從睡著就開始做夢,掙紮了幾次也醒不過來算睡得好的話。

他想起軍醫曾說若培養一點閑情逸致,晚間可能不會夢魘連連,“回京後我請你私下出樓彈曲,你可不能漫天要價。”

茶珠輕聲嘀咕:“都說了是英媽媽收錢,我可做不了主。”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,“不過白日裏偷溜出來為公子彈上幾曲,倒是不在話下。”

她心裏籲了一口氣,這後半折戲也如願演完了。因知曉他難以入眠,故而備了藥草,知他夢魘頻頻,故而備了曲子,這一句句話都掂量過多次,皆是為了他許下承諾,回了京都還要時常與她見面。

“你睡吧,我出去看一眼。”他撐著山石站起來。

“好。”她笑著點頭。

她笑起來嬌俏可人,薄淚消散後,雙眸像雨中花綻放。

他看了她一眼便急忙收回視線,莫不是救了個精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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